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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由撰稿人李培出版新書 有些愛,比海更深
時間:2022-04-11 10:07:47 來源:中尚圖
自由撰稿人出書,我爸去世后不久,供暖季進入尾聲。
北京早春的風(fēng)抬起袖口,像邋遢大王抹鼻涕似的捋著白頤路邊高高低低的屋檐,將那些倒吊的冰凌冰錐,一股腦兒掃了個精光。只是刮到人臉上,依舊會沙沙的疼,尤其剛哭過以后,小臉蛋兒立馬就被吹成兩個通紅的灶眼兒。我媽回昌平家屬院歇了幾天,又去廠里辦了病退手續(xù),然后提著個干癟的尼龍布包搬來爺爺奶奶家,擠進我那九平方米的小宇宙,自此公轉(zhuǎn)自轉(zhuǎn),成為這個“三親”家庭中的正式一員。另兩位成員自然就是我爺爺和我奶奶了。
我的三親家庭
A GENTEL SEASON
四個人,三居室,柴米油鹽,鍋碗瓢盆,日子像擰不緊的水龍頭,滴滴答答地往前流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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凱風(fēng)自南
01「請家教」
家庭教師,
那不是差生、落后生的專利嗎?
2022| SPRING DAY
過了兩天,家教到位,
我這點卡了魚刺的小情緒瞬間化為烏有。
我太喜歡這個老師了!
我媽出院回家,剛坐進小屋歇口氣,我奶奶就塞過來一個胖胖的信封。我媽跟碰了熱烙鐵似的趕緊往回推:“哎喲喂,您看您這是干嗎呀,不用不用,我這兒有錢……”
太極推手,外加擒拿手、龍爪手,我媽使出渾身解數(shù),不知深淺地和我奶奶比畫了幾招。無奈“滅絕師太”終究是一代宗師,功底深厚,脾氣又犟,用一招飄雪穿云掌,一把鉗住我媽手腕說:“你的錢,留著給自己買點營養(yǎng)品吧,我和你爸也幫不上什么忙。這個,是給煬煬請家教用的。”
最后幾個字連接成一桿判官筆,穴位找得又準(zhǔn)又狠,我媽那倔強的小手腕一下就軟下來了,嘴角閃過一絲自嘲的笑意,瞥了我一眼,順?biāo)浦劬桶研欧馐障铝恕?/span>
請家教這事就算這么落聽了,我媽立即托朋友去名牌大學(xué)里物色人選。不過話說回來,從始至終根本沒人征求過我的意見,好像跟我一點關(guān)系都沒有。其實呢,我心里巨抵觸這事。家庭教師,那不是差生、落后生的專利嗎?笨傻呆苶的孩子滿腦袋糨糊打不散,才需要請家教開小灶啊,怎么編排到我的食譜里來了?就算我學(xué)習(xí)上有點瘸腿,那也只是相對語文那種獨孤求敗的成績來說,數(shù)學(xué)其實真的不算差,起碼是全班前五名的水平,還需要請家教?那數(shù)學(xué)成績墊底的同學(xué),豈不是要天天枕著算盤睡覺才行?
我媽送我一個鄙夷的眼神:“你老跟那些學(xué)習(xí)差的比,你說你能提高嗎?你以為你們班的李翔、王新光回家都不用補課?你以為人家第一名、第二名的成績都是無師自通的?李翔他爸是數(shù)學(xué)所的研究員,王新光的媽媽是計算所的副教授,那都是大知識分子,輔導(dǎo)他們的功課綽綽有余。我沒這個能力和水平,所以只能給你找個家教來輔導(dǎo)你,明白了嗎?”
“不可能,不可能。”我都快把腦袋搖掉了,“李翔、王新光每天早上來學(xué)校永遠(yuǎn)是哈欠連天的,說前一天回家凈看電視劇了,課文也沒好好讀,卷子也是隨手瞎寫的……”
“聽他們胡扯呢!”我媽一嗓子點醒夢中人,“你要是當(dāng)成真的,你就是大傻子,人家發(fā)奮努力的時候才不會告訴你呢!要想人前顯貴,就得背地里受罪。”
“可我也沒想人前顯貴啊!”我小聲嘟囔了一句。
我媽抄起笤帚疙瘩沖我一揮:“你再跟我廢話!”
過了兩天,家教到位,我這點卡了魚刺的小情緒瞬間化為烏有。我太喜歡這個老師了—— 一個來自江南水鄉(xiāng)的大姐姐,姓秦,生得裊娜纖巧,行事又溫柔和平,笑起來嘴邊兩個小酒窩,盛滿杏花春雨、三秋桂子;說話的聲音也特別好聽,就像波斯貓柔柔的小哈欠,跟我奶奶那咸菜缸似的大嗓門簡直天壤之別。別看調(diào)門不高,數(shù)學(xué)題卻講得清清楚楚,有耐心,突破口也找得準(zhǔn),還特別善于鼓勵人,我也就慢慢體會到與 X、Y、Z 斗智斗勇的快樂,以及攻克難關(guān)后自吹自擂的成就感。一來二去,每周只上兩次的家教課甚至讓我覺得有點少了,即便一周五次、六次,要不干脆把七天都上滿,我也完全沒問題。
補課的效果馬上顯現(xiàn)出來,連續(xù)兩次數(shù)學(xué)階段測驗我都排名全班第二,我媽也就對我暫時松了心,把精力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。
之前那家公司不知從誰那兒傳出了閑話,同事們一聽說我媽有這個病,個個都像見了梅超風(fēng),老板也瞞不下去,不敢再讓她留下來繼續(xù)做飯,多給了一個月工資,又幫忙推薦了一家朋友開的小公司,也是做裝飾裝潢的,就是規(guī)模有點袖珍,街邊的門臉房,算上老板一共三名員工。我媽倒也不挑,翌日便去報到。我小姑勸她不如多休息幾天,那種小店又受累又掙不著錢。我媽卻說,小店也有小店的好處,工資是低了些,但多勞多得,誰拉回來的活兒,誰就有提成,工作積極性反而提高了不少,挺好。
02「書攤兒」凱風(fēng)自南
鬢角飄著兩縷白色劍穗的書攤兒老板
也是個武俠迷。
2022 | SPRING DAY
悶聲交錢,悶聲找零,抄起書扭頭就走。
從書攤兒到我家大院門口約莫五六百米,
此時風(fēng)卷敗葉,長路漫漫,
仿佛去往呼和浩特那般遙遠(yuǎn)。
早出晚歸的生活像一盤磁帶,翻個面重新啟動。我媽這一忙起來,我可就撒了鷹了,晚上寫完作業(yè),閑得五脊六獸,便去海淀斜街里的小書攤兒啃武俠小說。前些日子,好不容易把《鹿鼎記》看出些感覺來,偏偏第二天我媽出院回家,我就不敢再往下看了,偷偷摸摸把書插回書架,專心遨游于數(shù)學(xué)題海。這幾天不免又有點百爪撓心,求知欲鋪展成一片爬山虎,韋小寶到底有沒有把方怡、沐劍屏救出去?
不敢在家看,只好去書攤兒上尋找答案。鬢角飄著兩縷白色劍穗的書攤兒老板也是個武俠迷,金庸、古龍、蕭逸、梁羽生,無所不有,汗牛充攤。更重要的是,附近這幾個賣書的,數(shù)他脾氣最好,從來不會用“你到底買不買”之類的話來嗆人,由著我看多久都行。我也從不給人家添亂,每次都縮在邊邊角角,就著油膩昏黃的小燈泡默默看上半個來小時,然后跺跺腳、搓搓手,蹚著路邊嘩嘩作響的落葉,溜回家去。
已經(jīng)到了十月底,西伯利亞冷空氣頻繁南下,給這座不久前申奧失敗的城市又增幾分愁緒。小鞭子似的冷風(fēng)神出鬼沒,街上的行人和樹木全都不堪其擾。只不過與人類恰好相反,孔武有力的大樹家族紛紛褪去厚厚的衣帽,準(zhǔn)備以少林弟子的威武姿態(tài)迎接寒冬。第一波斬斷情絲的枯黃落葉早已鋪滿街巷,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們一時懶得去打掃,任由它們被秋雨、沙塵、腳印、車轍,輪番欺凌。只有熱衷于“拔根兒”的學(xué)生們才會把這些葉子當(dāng)個寶,無論是水溝旁,還是公廁門口,都會不管不顧地?fù)炱饋恚瑪]去發(fā)脆的葉片,小心翼翼揣進褲兜,或者干脆塞到鞋窠兒里,悶出“沉香”才叫地道。當(dāng)然,一旦被家長發(fā)現(xiàn),難免就要挨一頓臭罵:扔了扔了,臟死了!
書攤兒老板盡管早早套上了棉坎肩,但明顯不如那些赤膊上陣的喬木勇士更抗凍,一場大風(fēng)降溫后,聽說得了挺嚴(yán)重的肺炎,回老家養(yǎng)病去了。晚上再去蹭書看時,換了個雙下巴的中年女人坐鎮(zhèn)看攤兒。這胖阿姨可沒那么清靜無為,一上來就主動和我搭話,問我買不買新出的漫畫,或者港臺明星的八卦雜志。我通通微笑婉拒,一門心思捧著我的武俠小說鉆研。一天晚上,書攤兒內(nèi)外只剩下我們兩個人,胖阿姨忽然扔過一本新書給我,努努嘴說:“老看武俠有什么意思,換換口味?”
那是一本英國作家的言情巨著,封面上橫臥著衣飾單薄的冷艷少女,仿佛從愛琴海的泡沫中誕生而出,薄紗如海浪輕撫在豐饒起伏的細(xì)滑灘涂上,晃得人眼暈。我“咕嚕”一聲咽了口唾沫,隨手就把《鹿鼎記》扔在了一邊,抄起那本書,感覺頭頂燈泡都跟著晃了一下,一些武俠小說中少見的澎湃纏綿擴張在眼前。這完全是個美麗的新世界。耳邊傳來一陣天籟般的歌聲,哪位女高音正在家里練聲?再往后翻,幾乎每隔幾頁都有這種吸引人的片段。這哪是一本書啊,分明是國宴廚師手中的一把炒勺,里面盛滿辣椒、芥末、大蒜、小蔥、豆瓣醬,上躥下跳,滾油四濺,又辣、又嗆、又香、又誘人,熏得我都有點低血糖了,就像坐公共汽車時聞到汽油味,明知對身體不好,還是忍不住想多聞幾下。怎么辦?干脆,買下來吧,拿回家慢慢看。
悶聲交錢,悶聲找零,抄起書扭頭就走。從書攤兒到我家大院門口約莫五六百米,此時風(fēng)卷敗葉,長路漫漫,仿佛去往呼和浩特那般遙遠(yuǎn)。我把衣服上的拉鎖再緊一緊,把衣領(lǐng)子再往上抻一抻,兩只手完全攏進袖子里,一副縮頭縮腦沒臉見人的感覺。可那本書的封面卻在黑夜中異常閃亮,正著拿,反著拿,橫著拿,豎著拿,怎么拿都蓋不住,這要被哪個出來遛彎的鄰居看到可就完蛋了。幸好街邊有個報攤還沒關(guān),溜過去買張報紙,展開到最大,把書往中間一放,對角,再對角,折疊,再折疊,包得跟寶藏地圖似的,終于把那條明晃晃的“美人魚”藏了起來。
03「大文豪」
武俠小說你都寫得那么溜,
這點東西還不是小菜一碟?
2022 | SPRING DAY
倒也沒想過一鳴驚人,
沒想過追隨方仲永做當(dāng)代神童。
只是五年級上半學(xué)期,
我們班忽然轉(zhuǎn)來一個叫倪春華的借讀生,
把我這文壇白日夢又給勾起來了。
回到家門口,心里又犯難了,就這么大搖大擺走進去?我媽那眼神可比大頭針都尖,問我拿的是什么書,我怎么回答?數(shù)學(xué)教參?世界地圖冊?別逗了。只能學(xué)趙子龍保護阿斗那一招。先把外套和毛背心撩起來,再把秋衣從秋褲里拽出來,然后將包好的書從肚臍眼位置塞進褲腰,重新緊一緊褲帶,整理好上衣,往前挪了兩步。哎喲,不行,硌我小肚子,太難受了,換個方向吧!順時針移動半圈,挪到后腰位置上,這回好多了,天然的“背背佳”。掏鑰匙,開門進屋,我媽從衛(wèi)生間探出頭,一把抓住我衣袖:“大冷天的,你跑哪兒溜達(dá)去了?”
“我……沒有啊……我真沒有……”
“你沒有什么?”我媽把我揪到小屋,按在椅子上,拍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稿紙,上面爬著百十來個疑似漢字,“快快快,幫我寫個東西。”
“寫什么呀?”我后腰上夾著書,說話都不敢用力碰嘴唇,生怕來個狗熊掰棒子。
聽我媽一說才明白,原來那稿紙是她新老板寫的一封感謝信,感謝街道辦事處在上月的工作中提供了幫助。不過這位老板是個大老粗,文化水平比我奶奶強點有限,憋了半天,也就擠出這么幾行氣暈語文老師的病句來。最后一起急,扔給我媽,讓她幫著改一改,順便再擴充到四百字以上。我媽下班回家累得腦細(xì)胞陣亡大半,實在懶得動筆,就又扔給了我,這大概就叫作大懶支小懶吧!
我朝我媽一咧嘴:“我不會寫啊!”
“武俠小說你都寫得那么溜,這點東西還不是小菜一碟?”
我臉都紅了:“我哪有……”
“別謙虛啦,前兩天你不是還給青年報投稿了嗎?”
“您怎么知道是青年報?”我不禁發(fā)出抗議,“您看您,又偷看我的著作。”
“就你還著作呢?你著什么了?作踐稿紙倒是有一套。”
“……”你們聽聽,求別人幫忙,她還這個態(tài)度。
看我不高興了,我媽又趕緊哄我:“行行行,著作,行了吧?大文豪,快幫我寫寫吧!我這忙得四腳朝天的,真沒工夫?qū)戇@些東西。”
我可真無奈。不過我媽說得確實沒錯,著作沒著出來,作踐稿紙倒是真沒少作踐。這還得從四年級說起。當(dāng)時我過于迷戀《笑傲江湖》,總希望令狐沖治好內(nèi)傷后能在武林中一展身手、大殺四方,就模仿金庸先生的語氣當(dāng)仁不讓地寫起了《笑傲江湖后傳》。稿紙足足買了一大包,筆名也想好了,就叫木庸。結(jié)果才寫到第五頁,腦子就木了,死活編不下去了,用訂書器裝訂了五十頁的所謂第一回本,也就這么全浪費了。不過“狗尾續(xù)貂”的習(xí)慣卻保持下來,以后每看完一部武俠小說,我都?xì)鈩輿皼胺瞿且话寮垼瑴?zhǔn)備大干一番、續(xù)寫傳奇。什么《活死人墓后傳》《張無忌后傳》《長樂幫后傳》……當(dāng)然,每次的結(jié)局都一樣,五頁內(nèi)草草收工。
倒也沒想過一鳴驚人,沒想過追隨方仲永做當(dāng)代神童。只是五年級上半學(xué)期,我們班忽然轉(zhuǎn)來一個叫倪春華的借讀生,把我這文壇白日夢又給勾起來了。這位大倪同學(xué)性格蔫蔫的,學(xué)習(xí)成績也一般,作文卻寫得斐然成章,一副名家風(fēng)范。這次國慶節(jié)前,我們一起參加全區(qū)作文比賽,倪春華寫了一篇名為《兩位母親》的抒情散文,大意是說自己的父親身患?xì)埣玻L期臥床,母親又要工作掙錢又要照顧家庭,日子過得挺不容易,但母親始終保持樂觀心態(tài),堅持每天回家都給父親講一個小笑話,逗父親開心一笑;自己在五年級時被送到北京的姥姥家上學(xué),姥姥雖體弱多病,但依然把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,而且和母親的性格如出一轍,總能將日常生活打點得奇趣叢生,正是這樣笑對苦難的母親和母親的母親,給了自己莫大的勇氣與信心,在人生道路上一往無前、永不言敗。結(jié)果,這篇文章順利拿下了大賽二等獎,還被刊載到一份兒童文學(xué)期刊上。馬老師激動得不得了,在班里當(dāng)范文讀了好幾遍,還評價此文情真意切、感人至深,是她這些年讀過的最好的一篇學(xué)生范文。得,最后這句話,不免又撩撥起我那點小小的好勝心。在這個班里,語文方面我才是武林至尊,況且我都創(chuàng)作多少部武俠“巨著”了,怎么可能讓倪春華搶了風(fēng)頭?不行不行,我也要投稿,也要把自己的文章發(fā)表在刊物上。恰好前一段時間,青年報有個征文活動,于是我把原來的作文謄寫一遍,找我媽借了信封和郵票,信心滿滿地投出去。
我媽當(dāng)時還笑話我,要給郵政事業(yè)做貢獻(xiàn)啦?她這人就一點不好,從來不會鼓勵我,還總愛潑冷水,像這種沒把握的事,我特別不愿意讓她知道,可又躲不開她那靈敏的雷達(dá)系統(tǒng)。
心中胡思亂想,手底下不敢耽擱,打開鉛筆盒,趕緊幫我媽完成任務(wù)。我媽轉(zhuǎn)身又去衛(wèi)生間,走了兩步,回頭看看,挺納悶兒:“嘿,你最近又練什么功夫呢?這坐姿倒是越來越標(biāo)準(zhǔn)了。”
我像個機械戰(zhàn)警,腰板筆直地戳在那兒說:“站如松坐如鐘嘛,武俠小說也不是白看的。”
“哼,也就三天熱乎氣,快寫吧!”
04「太極劍」
我本來都做好心理準(zhǔn)備,
要領(lǐng)教一番辣椒水、老虎凳的威力了,
她倆怎么反倒跟我聯(lián)手玩起了太極劍?
2022 | SPRING DAY
別看“客廳”里哀鴻遍野,一副風(fēng)雨飄搖,
“醫(yī)護人員”卻難覓身影。
飯菜抱團擠在餐桌上,已經(jīng)吹成了透心涼。
整個家里彌漫著暴風(fēng)雨前的寧靜。
進家門就撞上一股洶涌的潮氣,類似于用溫水化開的消炎藥味,一抬頭,才明白這味道來自天花板上脫落的墻皮,就跟誰倒立著睡在上面尿了床似的,洇出五大洲四大洋,一派浩瀚風(fēng)光。通往大屋方向的“好望角”附近,此刻還在輕微地滲著水滴。我腦子里完全是一團芝麻醬拌茄泥,混沌又費解,什么情況?目光卻已在下移過程中一瀉千里地錯亂起來——喲喲喲,壞了,書架!只見那苦苦尋覓的藏寶之地,此時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凈,最上面兩層的所有書籍都不見了蹤影,自然也包括那兩只盛滿眾神禮物的大鞋盒子。一陣水淋淋的陰風(fēng)從“客廳”方向甩著流星錘飛過來,嚇得我連打了好幾個噴嚏。
手也顧不上洗了,跑進“客廳”一看,那景象簡直比二戰(zhàn)老電影還慘。大部頭、小卷冊;新書、舊書;字書、畫書,高原地帶的受災(zāi)“群眾”都像海難中九死一生的幸存者,敞胸露懷,氣息奄奄,癱倒在滿地報紙上,進行著風(fēng)干療法。少數(shù)幾名“重傷員”受浸泡程度極其嚴(yán)重的,則都被架上了“手術(shù)臺”——窗臺上吹風(fēng),起伏的書頁看上去酷似我媽春節(jié)燙的大波浪發(fā)型。大敞大開的窗外,此時仿佛站著個透明雪怪正朝我拼命翻白眼,北風(fēng)那個吹喲,心尖那個涼喲,距離正式供暖還差三四天,本來就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時刻,再來這么一出“床頭屋漏無干處”,還讓不讓人活了?我暫時沒心思慰問地上的傷號,只是緊張地四處尋覓那兩個事關(guān)全體人類命運的鞋盒子跑到哪里去了?
別看“客廳”里哀鴻遍野,一副風(fēng)雨飄搖,“醫(yī)護人員”卻難覓身影。飯菜抱團擠在餐桌上,已經(jīng)吹成了透心涼。整個家里彌漫著暴風(fēng)雨前的寧靜。我穩(wěn)了穩(wěn)心里的十五個吊桶,先回小屋把書包放下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我媽早就回來了,仰面躺在自己小床上,枕頭邊散落著幾塊果丹皮,雙目呆滯地望向天花板,眼角處淚光盈盈,鼻孔里還拉著不通氣的手風(fēng)琴。見我撩簾進來,好像也嚇了一跳,呼地轉(zhuǎn)過身,拿個硬邦邦的后背對著我,順手拉過一條毛毯蒙到頭上。
我小臉發(fā)綠地叫了一聲:“媽媽……”
我媽啞著嗓子說:“吃你的飯去,別跟我說話。”
這這這……我苦哈哈地退出小屋,心中一陣失足落水般的惶恐。我都不敢去想,我媽從鞋盒里翻出那些小說時的表情和心情,我再也不是她心目中那個純潔善良的好孩子了。嗚嗚嗚,這可如何是好?
門鎖一響,我爺爺從外面回來了。我奶奶像個潛伏了很久的狙擊手,從大屋方向飛快地探出頭來,瞄了我爺爺一眼,又順帶瞪了我一眼,撒火似的說:“你說說你吧,哼!”
誰?我?什么意思?不會吧?難道我奶奶也發(fā)現(xiàn)鞋盒里的秘密了?完嘍完嘍,這下可真是死定了。在我媽那里,我頂多屬于失足落水,大概還有被救上岸的可能;在我奶奶這兒,完全就是罪不可赦,雙手反剪,外加三尺白綾!
我爺爺一邊換鞋一邊說:“算了算了,先吃飯吧,待會兒人家秦老師就要過來上課了。”
坐到飯桌旁,我小聲問我爺爺?shù)降壮隽耸裁词隆N覡敔斂嘈χf:“樓上那家水管子爆了,家里又沒人,把咱家天花板……”
正說著,我奶奶渾身冒著火星走了過來,往桌上扔了幾個咸鴨蛋,氣呼呼地對我說:“吃這個!”說完,又頂著一腦袋黑煙回屋了。
我爺爺趕忙收攏住亂滾的鴨蛋,盯著我奶奶仙人掌似的背影叨咕了一句:“這是又跟誰炸刺兒呢?”
飯后的家教課完全不在狀態(tài),腦子里全是兩只鞋盒的坐標(biāo)方程式。秦老師隨口問我一句,0.93 乘以 10 等于多少?我說等于九點半。秦老師看了眼手表說:“喲,這么著急下課呀?”搞了我一個大紅臉。
秦老師走后,我媽很快就睡了,疲憊的小呼嚕附和著我奶奶那邊的天雷滾滾,混搭出一連串懸疑的伏筆。我本來都做好心理準(zhǔn)備,要領(lǐng)教一番辣椒水、老虎凳的威力了,她倆怎么反倒跟我聯(lián)手玩起了太極劍?半夜起來上廁所,看到洗手池上的半身鏡里波光粼粼,兩艘小船遠(yuǎn)遠(yuǎn)駛來,到眼前可把我樂壞了,竟是那兩只跑丟的鞋盒子,優(yōu)哉游哉浮在水面上。于是我傻乎乎地伸手去抓,哪知整條胳膊都被吸進了絞肉機,“哇”一聲慘叫,嚇醒了。早上刷牙,聽到我爺爺收音機里正在放傳統(tǒng)相聲《扔靴子》,蘇文茂先生最后抖出包袱:“每天你扔兩只還好,扔完了我可以睡覺,昨天你扔了一只,我凈等那只了,我一宿沒睡。”
我有預(yù)感,最先開火的人肯定是我奶奶。平時上廁所,我多撕幾厘米手紙,她都能當(dāng)成世界末日,遇到這種事,不可能憋得住。
第二天一回家,“滅絕師太”果然大發(fā)雷霆,不過不是沖我,而是掉轉(zhuǎn)槍口,朝我爺爺放了一梭子散彈槍。
“你心里沒鬼你干嗎支支吾吾的?我昨天在陽臺上看得真真兒的!”我剛推開家門,就聽見她在大屋訓(xùn)我爺爺,巨大的音浪差點把我給頂回樓道里去。
“我有什么鬼呀,”我爺爺委屈巴巴,“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嘛,那是老賀的女兒,昨天剛好在院里碰上,隨便聊了兩句。”
慈祥的爺爺、強勢的奶奶、倔強的老媽,
還有總愛捅婁子的我,
在鍋碗瓢盆的磕磕碰碰中一點點磨合,
互相理解、扶助,
奏響了一曲有笑有淚、大小調(diào)極速轉(zhuǎn)換的
生活協(xié)奏曲!
END
關(guān)于本書
世間情愫三種,便唯有親情,因血緣的恒固,無法自由選擇。我們便也心安理得,一邊沉默地付出給予,一方懵懂地被動接受。翻開本書,閱讀作者筆下孩童時期成長過程的家庭生活瑣事,感受三代親人之間平凡又深沉的愛。
關(guān)于作者
李培,自由撰稿人。
生于中關(guān)村,長于四九城。青少年時專攻足球評論、體壇逸事,在《北京晚報》《足球》《球迷》等報刊撰寫相關(guān)文章數(shù)百篇。
2001年后轉(zhuǎn)入散文和小說創(chuàng)作。曾任《北京青年報》天天副刊版主、《精品購物指南》十佳撰稿人、《北京晨報》《新文化報》《愛人》《女報》專欄作家;長篇小說《我為球狂》斬獲全國暢銷書大獎;另著有青春文學(xué)《流星足球》《麻辣老師我愛你》《精品男生馬多多》《無敵神探馬多多》《馬多多外傳》、散文自選集《我何閑集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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